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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里的事

作者:fabuyuan 来源:未知 发布:2015-10-25 17:55 点击:

初来到这所拥有数栋巨大建筑的医院进修,学姊领着我们巡礼院区,为的是希望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至于迷失了方向。医学院校区与附设医院比邻相连,校区即院区,少了一般大学校园拥有灵动的青春气息,多了一分与未来日夜相伴的芸芸众生们更加贴近的庄严气氛。 图/陈裕堂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初来到这所拥有数栋巨大建筑的医院进修,学姊领着我们巡礼院区,为的是希望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至于迷失了方向。医学院校区与附设医院比邻相连,校区即院区,少了一般大学校园拥有灵动的青春气息,多了一分与未来日夜相伴的芸芸众生们更加贴近的庄严气氛。

医院主要分为新旧两大院区,坐落东西,各自名为东址、西址。乍到时方向感极差,常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只觉得如此命名颇有游走于史前遗址之错觉──自己彷若人类学家,在各个出土的遗迹之间考古──幸好各个重要关口驻扎着众多义工叔伯阿姨,3D立体院区了然胸臆,迷失自我时总是可以得到他们关爱的眼神。

连接新旧院区的是一条需要往下两层手扶梯距离的地下通道,串接起东址、西址的两栋大楼,一旧一新,一矮一高,错落于院区遥遥两侧,却同样背负着白色巨塔的沉重使命。工作的牙科位于西址旧建筑的一隅,每当休诊时,我惯习走过旧院区犹如巨大蜈蚣向两侧伸出众多足肢的中央走廊,下潜两层手扶梯,穿越地下通道至新院区,在附设的医学院图书馆看书或偷得片刻悠闲。

在这段不算近的步行中,总是充满着步履叠沓的熙攘人潮,其络绎不绝的程度可不亚于东区地下街;不同的是,这里不太常看到慵懒逛街的帅哥靓女,绝大多数是深受病痛折磨的寻常百姓与我摩肩擦踵而过。行走的次数增多后,我便练习放缓脚步,观察起周遭不断与我擦身而过的人们。

大多时候,是不辞千里而来的患者,到这里寻求最后的寄託。

自诩为一流医学中心,历史悠久的大学附设医院,这里通常是患者转诊后送的最后一道防线。曾无意间听见两位妇人言谈间提及清晨四五点就来排队等挂号,令人深感同情。彷彿我也看见了彼年父亲被委婉地告知无须再作进一步治疗时,母亲连夜陪着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清晨拂晓之时,排队等待着挂号,等待着最后救赎般的医嘱。那时,他们必定双双迷失于这恍若迷宫般的廊道之中。

沿着深长的手扶梯抵达地底通道后,可以发现另一番光景,巴洛克式的拱门延续着地面建筑的华丽,廊道一边罗列着医院的丰功伟业,另一边编年史般记录着医院的起承转合,铭黄灯光彷彿刻意驱散地底的阴暗,让人宛如走进时光隧道──1895年,医院创建,院址初设于台北市大稻埕千秋街;1912年,开始进行整建为文艺复兴风格之热带式建筑,于1921年完工,是当时东南亚最大型、最现代化之医院──超过百年的时光浓缩成数项重要的事项记载,镌刻于这段不长的地底甬道墙面,供来往的人们驻足缅怀。

曾听闻当初兴建此连接新旧院区的通道是为了运送重症患者以及往生者所设,因此走的次数多了之后,常可以看到躺在病床上罩着氧气罩被推送着的患者来来去去,旁边行色匆匆跟随着担忧焦急的家属。与他们交错而过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些常是眉宇深锁或是无神失主的患者。或许有些人只是病了,等待着接下来的手术,捱过了今日,迎接而来的又是一个崭新璀璨的人生;但对于那些生命走到尽头的人而言,经过这神祕的地底通道时,是否也像墙上的编年纪事一般,在脑海中回溯着人生的光辉岁月。那些跑马灯般流洩而过的光景,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或是足以供人景仰怀念的伟大功绩呢?

其实在许多医院中,高楼层拥有大块风景的空间常规画成病房,使身心煎熬的患者与家属可以住得不受压迫,静休养病。门诊或是医师休息室就只好往下发展,因此在许多不为人知的医院地底存在着许多祕密的通道。在之前担任住院医师的医院,诊疗区位于地下一楼,常常为了不被候诊区的患者撞见前日值班过后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便沿着后门遁往地下通道进到诊疗区,着完医师服套上口罩后,将昨日夜半被急诊唤醒的睡眼惺忪收纳摺叠,伪装得神采奕奕又是新的一天。

有时,值完班隔日又是一整天的门诊,前一日进到医院后再踏出医院大门常常已是隔日的半夜,时光荏苒,恍如隔世。如此昼伏夜出的住院医师生活,时间一久,同事之间也常笑称不知是人是鬼了。尤其当我听闻位于地下四楼的值班室,其上正是往生室时,每次夜半时分被急唤起穿越地道时,总免不了胡思乱想。但大多时刻,瞌睡神庇佑着我,使我无暇顾及再多的魑魅魍魉。

曾看过探险节目介绍在基隆八斗子山坡上发现了许多四通八达的地洞,其后更在台湾四处发现更多的地道,其设计多变且有的相互贯通。据传这些地道可能是先民为了躲避冰河时期的险峻气候所挖凿:有的洞口狭小为了防止野兽侵入;有的地道内则是被挖掘出许多先民食用后丢弃的贝类遗迹。令人难以想像,在那么久远的时代,先民们围聚在阒黑一片的地底洞穴,或许研究着如何度过严酷的天气,或许讨论着下一次缜密的狩猎计画。那种感觉像是,每天医院里无数个临床讨论会,黑暗如穴的讨论室里,只有投影机不断投射出来的光,我们是一群疾病的狩猎者,商讨着如何消灭不停啃噬患者的无情疾病猛兽。

每当我隐身遁入城市的地铁,列车带领我穿梭在城市的幽暗的深处,列车和我在黑暗的轨道中前进,一起迎向光明。我倚在窗边,望着挂设轨道内的逃生指示灯发出诡谲的萤光,不断往身后消逝而去。总让我想起那些如今已被人们遗忘的地底甬道。会不会历经百年千年之后,气候遽变,沧海桑田,我们所建设的一切终将成为古文明,在荒烟蔓草中被来世的人们遗忘,甚或沉入深海,不复听闻。

每天回家的路上,得经过一条车水马龙交通量极为庞大的马路,人们不愿走需要上下楼梯的地下道,宁可等待秒数极长的红绿灯。因此常常只剩我独自一人在路口隐入地底。空旷的地下道是拥挤城市里的祕密废墟,遮风避雨,对于无家可归的街友而言,一个睡袋几片纸板就是一个家。几次寒冷的冬日,晏起赶赴晨会,途经地下道,看见街友们裹在睡袋里睡得酣甜,竟羡慕起这样流浪的日子,无拘无束,不禁对自己的庸庸碌碌与睡眠不足心生怨怼。

有时看久了的一个街友几日不见,内心甚感怅然,深怕是否遭逢不测抑或寻觅到另一个新家,该担忧或是应送上祝福,默默感伤着怎么也没道别一声,人情淡薄。直到几日之后,转角处又再次相遇,多了一位不知哪来的半身展示人体模特儿相伴,浓妆豔抹,长髮披肩,与街友伙伴比肩而坐──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大石,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想起我的职业大抵是一个探勘工人,人们张开大嘴,任我于此开垦闢凿,挖去残根败齿,去除龋蛀。有时牙蛀得深了,得把牙内痠痠软软的神经抽除,将容纳细小神经血管的感染管道开扩、消毒,使痠疼的牙恢复健康。我在患者的嘴里开闢着地道,同样为了生存,先民闢凿地道袪寒避兽,我则为把持住这人体赖以摄取营养的首道关口。

只是偶尔走在穿越院区的地底通道,我想像着彼时,父亲与母亲相偕等待看病的身影;我亦担忧那些被我治疗过的患齿,在每个前来求诊的患者口腔里是否安安稳稳的相安无事?会不会哪天在细小神经管道的旁枝错节内,细菌又大举入侵,使人发脓、肿痛;我亦怀念那位在地下道内经常与我四目相交却无语相对的街友,不知后来与他的模特爱人是否情谊常存?而无数徘徊流连在医院的患者们,禁锢在体内被病痛折磨的灵魂,穿越过巴洛克风的华丽地底通道后,是否能够得到解放与救赎?

那些错综複杂的地道里的事,就这样日日夜夜无尽的陪伴着我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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